獨家專訪獨家專訪十多年前,迷你倉出租阮儀三拿著文化部的介紹信去烏鎮做保護規劃。烏鎮是作家茅盾的故鄉,轉船灣河埠頭很漂亮,古韻十足。當時調研和規劃都是阮儀三自己貼錢。規劃做好一年後,聽說烏鎮領導提出“舊鎮換新貌”,理由是來看茅盾故居的人越來越多,沒地方停車,要修一條公路。古鎮本身很完整,十字形的街,要修公路不就把古鎮景觀給破壞了嗎?阮儀三趕忙從上海坐長途車輾轉到烏鎮。說服不了烏鎮領導,他跑到北京找有關部門,最後找到當時的全國政協城建組組長,發了一個“茅盾故居不能破壞它周圍環境”的函給浙江省政協。之後又趕到浙江,請浙江省政協發文給當時的桐鄉縣政協。這樣,修路的事暫停下來。僅過了一年,1989年,烏鎮的公路還是修了。阮儀三兩年後聽說,震怒,無語。到了上世紀90年代,周莊、同里紅起來,烏鎮有了危機感,找阮儀三求解。阮儀三提出,要真保護,不是急功近利,古街要鋪石板,老橋都要恢複。亡羊補牢,烏鎮總算保護了下來。﹃不受歡迎的人﹄1934年出生的阮儀三,是上海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的博導,現任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、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。上世紀80年代以來,阮儀三促成了平遙、周莊、麗江等全國多個古城鎮的保護,人們稱他“古城衛士”、“古城保護神”、“都市文脈守護者”。近年來,他痛批“古城重建風”,炮轟“假古董”,常為破壞古城鎮的事動怒,不給城市管理者留顏面,以至於一些地方政府稱他為“不受歡迎的人”。1961年,剛剛大學畢業的阮儀三,借著幫老師編寫《中國城市建築史》的機會,跑遍了全國,一路走來,他被�多保存完好的歷史遺跡深深折服,然而之後幾十年,故地重遊,常看到曾經完整的歷史遺跡已經或正在遭遇破壞。阮儀三說,大規模的古城鎮破壞在上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,90年代破壞加速。1979年,他和一名助手上九華山搞規劃調研。九華山上那些安徽民居式的廟宇,與山形地貌結合在一起,一半山洞一半廟,造型獨特,這些廟宇是自唐朝到清末積累下來的。後來,那些寺廟和山林環境遭嚴重破壞,沒人管。阮儀三前去阻止,夜宿寺廟,半夜被叫醒逃命,跑到後山頂,看見住宿的廟前滿是火把、電筒。他說,那次要不是老和尚報信,說不定就被打死在九華山上了。後來下山找青陽縣的官員,哪知道縣長不管,林業局長不管,管理處不管,阮儀三直接向安徽省領導發電報反映情況,他們對這事很重視,後來就查處了那批人,包括不管事的官員。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,從上海到江蘇平望再到浙江湖州的交通線上,都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水鄉城鎮。如柳亞子的故鄉江蘇黎里鎮,很有古鎮風味:河的兩旁是石板街、過街樓,鎮里有很多很好的大宅。阮儀三說,那時,去古鎮游說“規劃保護”,基本上處處碰釘子,碰得頭破血流。一次他從上海跑去跟某個鎮長講,要幫他做規劃。去的時候,他還把江蘇省委開的介紹信給對方看。鎮長說他們不要規劃,他們這兒建設得很好,不要你們知識分子跑這兒來多管閑事。這裡不歡迎你們來實習,請你們趕快走。阮儀三還想爭辯幾句,鎮長就雙手把他推出門去,還在院子里大吼一聲:“這兩個上海人,食堂里不要留飯給他們,不要賣飯票給他們。”記者萬建輝拆不拆古城?領導決定阮儀三說,調研中,他強烈感受到不少古城鎮的管理者們,大多不了解老古董的價值,更無心去保護它,甚至還想方設法去改變它,認為拆舊建新才是正確的發展方向。作為古城鎮的專業研究者,能保住一個是一個。1958年發生一件重大的事件就是拆北京城牆,雖然當時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極力阻止拆遷,但最後還是沒能改變北京城牆被拆的命運。自此以後,全國掀起一片拆城風。當蘇州城牆面臨被拆遷的時候,阮儀三所在學校的教授、學生們還趕去理論制止無果。當時蘇州領導說,北京都拆了城牆,況且現在革故鼎新,要破除封建社會留下來的印跡。1980年,平遙要拆遷,舊城換新城。阮儀三找到平遙的領導,說他來幫做規劃,不要拆掉舊城,要留住舊城另建新城。當時平遙有近兩百處明代民居,三四百處清代建築。當時全國的城牆只剩三座半了,興城一座,荊州一座,西安只能算半座,然後就是平遙了。阮儀三把北京的幾個領導、全國政協常委請到平遙去察看,山西省長也出面了,借著省長的力,向相關人員說舊城不能拆。做平遙規劃時,沒有錢,還借了3000元去。每年進行的全國古城調查經費,政府沒錢,學校沒錢,多是自己貼錢的,每年花去15萬元到20萬元之間,好在學校的房子他和老伴兩人夠住。這之後,阮儀三在同濟大學辦了培訓班,將平遙在內的許多城鎮的領導請到上海來培訓。住宿費、講課費、外出參觀費用,阮儀三自己出錢,有些偏遠貧困地區的領導,阮儀三替他們出旅費,當時欠了上萬元的債。請專家來講課,包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權威專家。並且帶他們到蘇州、揚州等江南城市考察。這些領導回到各自的城市以後,看待城市規劃的眼光就不同了。訪談讀+:您主編的《遺珠拾粹:中國古城古鎮古村踏察(二卷本)》出版後,讀者和社會各界反饋情況怎樣?阮儀三:比較受歡迎,內容實在,無虛話,第一版3000冊售完,又加印了3000冊,業內人士說本書有收藏價值。讀+:有無調研過的古城鎮還沒收入書中的?阮儀三:有。最近調研的河北阱井縣的偏遠山區,發現了一個石頭村,十分獨特。這裡的居民是明代名臣于謙的後代,當年于謙的兒子們被朝廷追殺,逃難至此,在石頭上鑿出了房子,這裡缺水,石頭房子上有接雨水的池子。希望當地政府能保護好石頭村,挖煤的別把石頭房子挖掉了。讀+:書中您提到開發旅遊不能當作古鎮保護的唯一途徑,為什麼?阮儀三:比如周莊,上世紀90年代開發旅遊,逐漸帶來經濟效益,許多地方就把旅遊作為保護的目的和唯一辦法。旅遊經濟的膨脹很快導致環境破壞和商業泛濫,古鎮居民全民經商,產品雷同,古鎮老建築門窗被拆掉出售,節假日遊客超負荷,遊客不滿,媒體惡評。這就讓我們思考古鎮保護的最終目的是什麼,旅遊恐怕不能算作古鎮保護的終極目的。讀+:您提到中國傳統木結構房屋抗震能力強,那麼木結構房老房子在當前中國地震帶是否可以推廣?阮儀三:雲南麗江7級地震和最近的四川雅安地震,木結構房屋較磚混結構不易震塌已是不爭的事實。中國古代地震多發,很早就使用木結構,宋代木結構工藝達到高峰。近代以來,中國建築把木結構放棄了,以至於技藝還停留在明清的水平,甚至有退化。說木結構可抗震,並非儲存倉一定要推廣,而是要做技術研究,要傳承發展這項技術。讀+:城鎮化建設中的“喜新厭舊”心態,除某些地方官員有外,所在地居民、所在古建築的居住者是否也有?阮儀三:住老房子的許多人,並不是老房子的主人,他們有些是單位分的房,有的是租戶,對房子感情不深。說上海石庫門有“72家房客”,就是這個狀況,原來住一家或幾家的石庫門,後來湧進來幾十戶人家,大家能對房子有好感?再加上徵地拆遷有補償政策,刺激大家喜新厭舊。當然許多老房子現代化生活設施不全,長期沒有維修,住在裡面沒有舒適感,大家想搬出去。讀+:有沒有老房子維修得好,住得舒適的案例?阮儀三:有。室內安裝現代生活設施和維修的工作,如果是私房,應該由房主人投錢修,如果是公房,應由政府投資來做。周莊拿門票收入的十分之一,每年幾千萬元做古建築保護基金,在老房子室內裝抽水馬桶,鋪地板,裝窗戶,外面保留老式樣,建汙水處理廠,臨時抽幹河水鋪網線管道。現在江南六鎮老建築里的生活設施都現代化了,老房子有人住了。住的人愛老房子了,保護才真正成為可能。旅遊不是古鎮保護的最終目的記者萬建輝拆真古董?做假古董阮儀三說,前些年大同市把當地成片的歷史街區,包括明清民居全部拆光,打算全部重建,以重現“遼代城市風光”。“事實上,大同雖有遼代建築——大廟,但並沒遺存遼代民居,我寫文章揭露大同是在拆真古董,做假古董,等大同明清民居群拆完後,國家文物局才對大同嚴厲批評。”無獨有偶,西安一位市領導曾在世博會上說,西安已重現漢唐風貌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當即說這是不可能的。阮儀三解釋,永遠不可能重現漢唐風貌,只可以傳承西安歷史古城的文化傳統,創建既有歷史傳統風貌,又有現代特點的新西安,這才是真正的任務。昆明是第一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。現在昆明的三條歷史街區都被拆掉了,其中金馬碧雞坊拆掉後,仿建了兩座牌坊,用上了鋼筋混凝土。九寨溝開發旅遊,把寨子全部拆掉,把寨民全都趕下山,看起來是保護開發,其實是破壞。鳳凰古城,開發商投資55億元,建設“煙雨鳳凰”小鎮,官方稱“建新城是保護舊城”,新建或重建古城不是真正保護歷史。上世紀80年代,阮儀三到常州找當地領導說,常州可以向國家申請歷史文化名城,他們說不需要。到了2013年,常州城市管理者又找到他,這回主動要申請這個名頭。阮儀三去一看,包括城牆在內的常州重要歷史建築群大多被拆光了。2000年以後,一些地方看到保護好的古城鎮發展旅遊名利雙收,也曉得申報世界遺產了。但現在“申遺”成風,把保護看成是獲取經濟效益的一個手段。阮儀三說,凡是片面追求經濟效益的地方,造成的深層次破壞是根本性的。以前是不識貨一推了之,現在是從內部進行深層次的破壞,而且舉的是保護的旗號。讀+:您提到曾多次探訪歐洲日本古鎮,在您看來,他們的哪些保護經驗值得我們借鑒?阮儀三:日本一些古鎮上世紀60—70年代,自發成立古鎮聯盟,自主管理和保護,日本政府也很快承認了他們的自治權,新鎮建在古鎮外,互不影響,古鎮生態得到很好保護;在德國,保護建築的主體是房主,德國建築多是私產,私人就有責任維護古建築,不維護最高可判7年有期徒刑,並且取消你的房子所有權。修房子是要錢的,法國、德國政府都有修繕專項資金,修老房子還可以免稅。讀+:為什麼西方人以住老房子為榮,而中國許多人想逃離老房子,少有人維修房子?阮儀三:木結構房子50-60年的壽命,中國許多老房子,抗戰以來幾乎就沒有維修過,我記得小時候我家的木結構房子,都是三年一小修,五年一大修,十年一翻修的。西方個人和政府捨得投錢維修,改善設施,在中國,各地建新樓,修地鐵特別捨得投錢,上海每年新建2000萬-4000萬平方米的新房子,要保護維修的老房子僅200萬平方米,修一條地鐵要幾千億,修老房子,幾十億就夠了。有一次我問上海市長,能不能多拿點錢維修老房子,他說沒錢,我當時覺得很無奈。讀+:國家目前有哪些新的保護古城鎮的政策出台?阮儀三:中國保護古城鎮的政策、法律到目前為止還是空白,保護古城鎮基本無法可依。《文物保護法》只保護列入文物保護的保護對象,沒列入“名城”和“名鎮名村”的,很難保護。目前地方政府立法,僅有上海、武漢幾個城市出台了保護歷史風貌區的法規,但這些法規在現實中很難執法。沒有法律保護,許多優秀的歷史建築,可能就在我們這一代就毀掉了,假古董反而多起來了,希望國家儘快出台保護古城鎮的政策、法律,預算中要為古城鎮保護列出專門經費。許多老房子,抗戰以來就沒維修過十年踏訪百余古村鎮“上世紀90年代以來,全國掀起了大規模城市建設,拆毀的速度之快和破壞的手段之野蠻史無前例。”那時起,他走上了調研踏勘之路,每年暑假組織學生去調研,最遠的到了貴州和四川羌族的聚居區。調研回來寫成報告,從2003年起,在中國城市規劃協會的《城市規劃》雜誌上刊載,迄今已有100期。100個古城鎮村的調研資料,最後彙編成《遺珠拾粹:中國古城古鎮古村踏察(二卷本)》一書,今年4月出版。書中介紹了一大批具有鮮明地域民族特色的中國古城、古鎮、古村,其中有些村鎮行將消逝。一些鮮為人知的特殊職能古鎮,如江西的鉛山石塘古鎮,保留有大量與造紙有關的店鋪和作坊,有紙行、行幫、會館,有運輸紙張的河道碼頭;陝西銅川的陳爐古鎮,從元代開始“爐火千年不絕”,古鎮上至今還留存有古代燒窯的遺跡,房屋街巷都是用燒窯用的廢缽閘壘砌,當地人稱“罐罐牆”,有瓷片鋪的路面,五彩繽紛;江西廣昌的驛前古鎮,有萬畝蓮塘,鎮上的主要建築建造得像一艘游舫,與周圍蓮葉荷花組成絕妙的景色。當問到保護古城鎮與政府主導的城鎮化建設的關係時,阮儀三提高了嗓門:“我說了多少次,兩者沒有任何矛盾,保護是為了更好的發展,拆舊城建新城,大拆大建,千城一面,那是簡單的經濟增長,是忘本的現代化,走不遠。”阮儀三舉例說,歐洲許多的古城鎮都留下來了,他們照樣現代化了,整個巴黎市中心有100萬人口的區域完全是座古城,香榭麗舍大街保留了相當于中國明朝那個時候的原貌,絲毫不影響巴黎的創新活力。在阮儀三看來,新城市應該是在原有基礎上長出來的,之所以保護古城,因為古城是創新城市的土壤和溫床。中國的古城古鎮與山川河流和諧共處,能從自然中充分汲取養分,它們是老祖宗幾千年摸索總結留下來的寶貝,是活的標本,可供我們新城鎮建設借鑒、傳承和創新。迷你倉沙田
- Jul 16 Tue 2013 13:49
阮儀三:忘本的現代化走不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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